西医东渐管窥：从牛痘接种到医政启动

作者：张馨予

新著《西医东渐中的社会密码—从牛痘接种到医政启动》，是三年写作计划“医者· 天道”系列的第二部。相比第一部《人类遗址中的基因发掘—医食同源与医学起源》的漫长时空跨度，本书所涉事件，仅限于发生在近两百年者，且重点明确，对社会发展宏观视野中的医学及其相关案例作断层扫描，凸显社会医学领域中人才、变革和现代化等交叉学科关键词。
现代西医东渐的叙事难点和热点，恰是与之伴随的社会元素。检索中国医学史，或者海量的医学人文话题，有关西医东渐的内容实在不算多。原因在于，史料间距的周期越短，史实可靠的事件越少，越考验思考者的治学能力，尤其考验问题导向的敏锐性。进而要求学者耐得住寂寞，修炼并且保持不闻窗外、甘坐冷板的心境定力。
据此，从事有学术价值的西医东渐研究，必须满足下述要素，从而确保研究焦点独特靓丽、所撰论文个性明显、产出成果高效及时。在融入历史底色的大框架下，充分理解经典医学的诊治局限，将“治病、救人”两项重点各异的执业概念，重新审视，分类阐述，拓展西医东渐和医学人文的研究空间，深刻感悟奥斯勒、特鲁多等19 世纪医学人文思想家的理念。
首先，西医东渐的主流史料，绝大部分通过文字形式被英语固化起来。这是华夏历史学者在研究故国文化的传统经历中，始料未及的学术意外。19 世纪的官式公文和学术文章，明显带有经典英语（Anglo Saxon，盎格鲁—撒克逊语）的遣词造句遗风，给国内学人，特别是给当下年过半百的国内史学家，平添语言障碍。
我曾试图将1900 年前后编辑出版的医学英语论文，委托北大、交大等一流医学院的新锐博士翻译，结果这批出没于国际学术论坛、毫无口语交流障碍的青年学者，提交的译稿五花八门（最优译稿已经以学术文本形式，发表在《中华妇产科杂志》2019 年第4 期），好比面临半文半白的新民体汉语，或科举时代的八股文章，即使从汉语氛围中成长起来的年轻人，不难设想他们的踌躇为难状态。语言能力首先成为不易敲开西医东渐话匣的前置障碍。
其次，西医东渐的学术文本，主要保留在1840 年后面世的医学传教报告，或者1887 年创刊的博医会报（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）中。有利研究者的因素是，检索范围相对有限，西方学人往往顾不上研究汉学领域内的非主流的小众领域，反而给国内学人留出一方难得的机会。
不利的研究条件同时摆在国内学人面前，这批披着宗教外衣的医学文本，早在1949 年后，特别是经历十年“文革”，即使教堂的外壳还依稀可辨，作为教会文化制品的纸版遗产，早在这片热土化为灰烬。研究人员只得远渡海外，重新发掘，任重道远。由于史料有限且珍贵，从不同的视角诠释同一批史料，并非简单的文字重复，而是考验学识的要点。
最后，在医学思维框架下，阅读和思考与百年西医东渐有关的史料。这种逻辑思维取向，有助于敏锐感受医学案例背后的社会隐喻，而不是将重点花费在理解与诠释一个世纪以前的医学技术水准。透过医学史的多棱镜，走在社会人文的通衢上，一路检视路过的前后风景。
比如，审视下面所附的1903 年临床实景，具备医学常识的史学家一眼就可以识别，这是晚期卵巢肿瘤的典型案例。一个世纪以后重新展示照片细节，敏锐的研究目光应该透视并超越患者的腹部异常，本案对现代医学临床执业，已经不具备诊治指导意义。
但是，当我们拨开历史铁幕，聚焦患者的纤纤玉指、眼神期盼和贴身丫鬟的时候，无言的画面顿时冲破以往连篇累牍对晚清女性的固执偏见。这种被重复了千百遍，充塞于虚构影视、教化课本乃至规范史书的暴力话语普遍认定——隔帐搭脉、悬丝诊脉等神话，是民国以前中上层家庭中女眷们普遍的生活境遇，如今看来是主观臆想。
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富家女子，面对照相机，以及围绕在相机周围的中外男性医生及其助手，毫无扭捏做派。可以断定，送其前来求诊的家族男性，同样对现代医学充满期待。面临生死抉择，成规旧律束缚不了求生的欲望。此类案例旁证，在本书中比比皆是。
当下，医学人文面临的学术话语困境，堪比坊间的美食话题，只要有张口吃饭的能力，人人都可以聊上几句，但见解是否独特，逻辑是否自洽，只有天晓得。作为借鉴，医学史与医学人文研究，要尽量避免集邮式、碎片化的史料，减少对建制式系统化学术研究的干扰。来自古玩市场的藏品，或许可以满足猎奇，但对学术研究的可持续贡献，相当可疑。
即使术业有专攻的同行，基于不同的学术训练和背景知识，也可能将同样的主题，延伸拓展成南辕与北辙。以近代西医东渐中最为常见的“卫生”一词为例，原本这一源自日文汉译的词语，纯指西方医学概念，即显微镜发明后，医学界刚刚认识到的传染性疾病，也就是医学致病菌导致的流行性疾病预防概念和社会动员策略。
这样一个直白的医学词语，竟在历史学、社会学等知识背景的学人圈中，被长篇大论地、津津有味地考据成先秦精粹，与两千余年国学经典和养身修炼挂起钩来。如果此类满纸荒唐言占据出版物，提高临床医务人员医学人文素养的期待又将长路漫漫。对刚进入医学领域，处于对医学知识海绵式全盘吸收阶段的莘莘学子，伤害更大，有误人子弟之嫌。
作为人人感同身受的健康问题，大家有体验，个个有思考。电脑与移动终端屏幕上，对解剖、组胚、生理、病理、基因、蛋白、细胞等经典和现代医学基本概念一窍不通，对临床诊断和防治逻辑缺乏系统训练，对现代医学的发生、发展轨迹，从未全局把握，却敢于发表见解的，大有人在，成为网络社会里误导社会舆论、负面影响力最大的传媒板块。
本书旨在对抗世间流行的无稽之谈。
《文汇报》的“文汇学人”“文汇笔会”专栏、《科学》杂志，以及“赛先生”“知识分子”公众号，同意笔者将历年所发旧文修订后，收录于本书中，笔者特别感谢他们的信任和长年的支持。

方益昉
2020 年3月10日
本文为《西医东渐中的社会密码：从牛痘接种到医政启动》一书前言，该书由上海大学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。

西医东渐管窥：从牛痘接种到医政启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