网红瘦脸针“粉毒”的地下市场

作者：王韵壹、李英、熊慧卿

网红瘦脸针“粉毒”的地下市场

美容工作室的冰箱内，最上层放着“粉毒”。

网红瘦脸针“粉毒”的地下市场

一名代购在微信朋友圈中展示“粉毒”。

　　2019年8月初，河北省廊坊市燕郊镇某居民小区的一家美容工作室内，老板从冰箱里取出一盒Meditoxin推销，称无论瘦脸、瘦肩还是瘦腿，保证3天后就可以见效。一家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的美容工作室发来的项目介绍中包括“瘦脸针”，其中就有韩国进口的Meditoxin。
　　据世界卫生组织官方介绍，肉毒毒素是一种危险的神经毒素，会抑制神经系统功能，但其中的A类经过稀释后可以作药用。
　　在我国国内医疗整形领域，A型肉毒毒素Meditoxin因其粉色的包装外盒被称为“粉毒”，与“绿毒”“白毒”等肉毒毒素类产品同为新氧、小红书等App的网红产品。在中国中小型美容院，包括民营医疗整形机构和网络代购的介绍中，“粉毒”被描述为“所有肉毒里劲儿最强、效果最好的”，在去皱、去咬肌、减肥等方面颇有功效。
　　然而，“粉毒”从未经过中国药品监督管理机构的审批，无法通过正规渠道进口，也不能在医院销售。2019年5月，“粉毒”生产商——韩国美得妥有限责任(Medytox Inc.)(下称美得妥公司)更被曝出一系列丑闻，包括药物生产流程不规范、灭菌程序不严格等。

隐蔽的“粉毒”
　　尽管“粉毒”从未获得我国药监部门审批，但在一些美容院，包括民营医疗机构经常可以见到它的身影。
　　2019年8月5日，在河北燕郊东贸广场的一栋写字楼内，5家小美容院的老板均表示可以打“粉毒”，而且手里就有药。紧挨着东贸广场的一栋居民楼内，同一楼层就有3家美容工作室，另一栋楼的民居内，一名美容工作室老板表示：“药就在冰箱里，现在交钱就能打。”
　　从网上的宣传看，燕郊这几家美容机构的店面主页内都不含有肉毒毒素注射业务，主营项目为皮肤保养、美甲等。线下实体店的位置也非常隐蔽，大楼外未悬挂美容机构的招牌，几家店都只在电梯出口的墙上贴了一张海报或立了一个易拉架，宣传护肤、美甲、美睫项目，未提及任何与医疗美容有关的关键词。
　　但当笔者向一家美容院老板表示想注射瘦脸针、瘦腿针后，老板从冰箱取出一盒“粉毒”，盒内是两个指节高的玻璃瓶，瓶底有白色粉末，上面标注着100U(药品单位)。老板说，为了躲过检查，药物不在店中，只留一盒样品，打针也要提前预约，届时由她亲自注射。
　　其他几家美容机构都可提供“粉毒”注射服务，但不在店内进行，有的美容师只接待熟客。一名美容院老板说，这是因为美容师担心有挑剔的顾客注射后到政府或卫生部门举报，因此格外谨慎。

韩国媒体曝“粉毒”丑闻
　　风行于燕郊各种小美容院的“粉毒”，最初来源于韩国。
　　韩国的美得妥公司是“粉毒”的最大生产商之一。据其官方网站介绍，公司于2006年3月率先获批生产A型肉毒毒素Meditoxin，如今在韩国市场占有率已达到40%。
　　然而自2019年5月起，美得妥公司生产的“粉毒”接连曝出产品质量不过关问题。韩国中央东洋广播(JTBC)报道称，美得妥公司2006年6月生产的18个批次、47000个“粉毒”产品中有16000个产品药效不足。按照韩国相关规定，每瓶肉毒毒素都有单独的序列编号，为掩饰产品不良率，美得妥公司在新生产的合格产品外打上了问题产品的序列号。
　　JTBC还称，2013年上市的“粉毒”产品说明中标有“SBTA”，其中的“S”系指“实验用途”。这意味着产品使用的肉毒毒素原液是实验用的，而非经过韩国食品药品安全部批准后可以用于正规产品的原液。这些产品最终流向海外市场，其中包括中国。
　　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院长祁佐良认为，假如问题药品被注入患者体内，有可能诱发局部感染。

“粉毒”流入中国
　　依据原卫生部、海关总署于2012年修改的《药品进口管理办法》，药品在取得进口药品注册证后才能办理进口备案和口岸检验手续，如果未取得，则无法通过正规进口途径入境。“粉毒”至今并未获得中国药品监管机构的审批，因此不能合法进入中国市场。
　　2018年，中国共有超过10万家非法执业的工作室、美容院等机构，医美黑市商家数量是正规商家的10倍以上，黑市市场规模或达1367亿元，其中超过68%的需求来自抗老、去皱，而这恰恰是包括“粉毒”在内的肉毒毒素的部分适应症。
　　依据网上卖家的说法，国内市场上的一部分“粉毒”来自韩国的医院或药房。在某外国社交网站上，一名菲律宾卖家晒出了合作的韩国药房，并表示他们可以批量提供包括“粉毒”在内的一系列医疗美容用药。
　　另一部分“粉毒”可能来自美得妥公司的工厂。在某外国社交网站上，一名马来西亚籍卖家表示，他们与韩国厂家有合作，可以低价拿货，然后运到位于马来西亚和中国广东的货仓。
　　这些代购、出售“粉毒”的卖家声称，自己有长期固定的渠道将药品带回国内。对此，多年从事海关相关业务的律师刘杰表示，走私者邮寄物品时，往往会为违禁药品伪造其他商品名，比如一些不需要检验检疫的普通商品。
　　除了邮寄入关，另一种渠道是“人肉带货”。今年7月底，两名在微博上打出广告的“粉毒”卖家表示，他们会定期前往韩国采购。刘杰认为，虽然个人旅客带回国的数量不多，但药品体积小、价值高，旅客在经过海关时被抽查的概率较低，因此不少人愿意尝试。

真假难辨
　　这些经由邮寄或“人肉”入境的肉毒毒素，通过贴吧、微博、小红书、新氧App等途径进行宣传——尽管在App小红书上，“粉肉”“粉毒”已经不予显示，但“meditoxin”词条依然存在。7月底，笔者通过上述平台找到多个“粉毒”卖家，他们开出的价格从280元到460元不等。
　　根据韩国药品网站报价，韩国国内的肉毒毒素价格约为5万韩元，折合人民币约290元。那个开价280元的卖家表示，他们的“粉毒”价格低，是因为会和韩国药房长期合作，大量购买，“所以可以拿到内部价”；而那些价格高的，则是因为被不停转卖、层层加价。
　　而“粉毒”一旦进入美容院，价格更是一路走高。在燕郊一家美容工作室内，老板为面部“粉毒”注射开出的价格为980元，并表示“这已经是最低价了”。而其他几家美容院位置临街，生意更好，店主开出的价格均为1200元。
　　对于买到的“粉毒”是否为正品，许多人并不清楚。“因为没有通过国内药监部门的审批，所以‘粉毒’盒子上的序列号没有进入中国医院的数据库，买家无法通过扫码查询。”祁佐良说。而且从理论上讲，只要没有通过国家药监局审批，走私进入国内市场的都应当被视为假药。
　　美容院内的“粉毒”，同样无法鉴别真伪。7月30日，某三线城市美容院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，他们并不知道货物的实际来源，也从未看过货仓，不过多年来一直与供货商保持线上沟通，操作微整形也从未出过问题，所以并未追究过药物质量。

被忽视的风险
　　一直以来，我国对肉毒毒素的管理非常严格。祁佐良介绍，目前在国内获得药监部门审批的肉毒毒素产品只有美国的保妥适、中国的衡力瘦脸素两种。
　　2008年7月，原国家食药监总局发布公告，将A型肉毒毒素列入毒性药品管理，适用国务院1988年颁布的《医疗用毒性药品管理办法》。依据该办法，A型肉毒毒素的生产、收购、供应、采购环节，都要经过省级卫生行政部门审核，还需要报备给原卫生部、国家医药管理局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。
　　销售过程中，医院的管理、调配也有严格制度。祁佐良表示，肉毒毒素的保存都是双人双锁，必须是双方都在场的情况下才能调用，给患者打过之后还要回收包装，每个患者买到的每一盒药都能一路溯源。
　　祁佐良介绍，由于肉毒毒素的危险性，国内机构要提供注射服务，必须有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、药品经营许可证以及具备执业医师资格证的人员。在重庆、新疆、上海、安徽等地发生的多起违规销售肉毒毒素的案例中，警方皆提及，销售肉毒毒素的机构必须具有上述三种资质。“因为注射肉毒毒素往往是在面部，面部的肌肉、神经结构很复杂，如果没有经过严格的解剖学训练肯定不行。”祁佐良说。在正规医疗机构，至少要有一名主诊医师进行相关操作。而有执业资格的医师要申请主诊医师资格，至少要在整形外科或医疗美容相关的科室进修学习6年。
　　但是众多提供“粉毒”注射服务的小美容院和美容工作室，并无医疗机构许可证和药品经营许可证，为患者进行注射的美容师也没有执业医师资格证。在国家卫健委“全国医疗机构查询”网站中输入燕郊5家美容工作室的名字，发现它们皆未注册。也就是说，它们根本没有为患者提供医疗服务、注射肉毒毒素的资质。
　　据媒体此前报道，这些小美容院的美容师，大都毕业于美容速成班。速成班内的肉毒毒素的注射课程只需两小时，瘦脸、除皱等微整形技术全部囊括其中。
　　缺乏专业知识的注射人员有时会引发严重后果。祁佐良就接触过这样的案例，一名患者在无资质的美容院中注射肉毒毒素试图消除皱纹，结果打完针后，一侧眼球不能转动。“本来是注射到眼角的部位，结果操作不当，牵动眼球的肌肉也受到了影响。”祁佐良说。
　　肉毒毒素本身的危险也常被小觑。祁佐良说，走私的假药中可能存在药物含量标注不明的情况，如果患者过量注射，可能引发不良反应，严重的可能引起膈肌、呼吸肌麻痹等危险情况。
　　江苏省中医院整形外科主任黄金龙收治的患者中，有人便出现了呼吸困难、浑身乏力的症状，并因此被送进重症监护室。为了治疗这名患者，黄金龙特意向其他医院申请调用了肉毒抗毒血清，一个月的治疗后，患者才逐渐恢复正常的呼吸、行走功能。

□摘自《新京报》庞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