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臧棣《诗歌植物学》中,寻找人与自然的精神



原创 杨碧薇 文学报
新批评

在臧棣《诗歌植物学》中,寻找人与自然的精神

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,是近年文学界颇为关注的话题。无论秉持怎样一种诗学立场和艺术原则,作为诗人,无论是臧棣、胡弦,还是雨田,都深刻意识到唯有在与天地万物的交融交往中“寻求与万物的一致”,才是跨越“界限与黑暗”,探寻生命与精神秘境的唯一途经。本期“新批评”关注三位诗人的新作,他们各自的最新诗集,都意在将人和自然之间的“隔断”弥合起来,重建两者的精神契合。

在臧棣《诗歌植物学》中,寻找人与自然的精神

状物:一种植物诗写方式
——读臧棣最新诗集《诗歌植物学》
文 / 杨碧薇
从字面义揣摩,臧棣最新诗集《诗歌植物学》书名显示了一组基本关系:诗歌与植物。或许,臧棣早就为自己设立了一个“小目标”:用诗歌的形式书写植物,构建一套具有说服力的“诗歌植物学”。千万不要小看了“小目标”,它隐藏着很大的写作欲望:植物,本可以被画出来,被拍下来,被科学语言准确地定义出来,臧棣偏偏要走最难走的路——用诗歌来复刻并重塑植物的肖像。与“诗歌政治学”“诗歌社会学”“诗歌历史学”等体型宏大、面目抽象的远亲相比,“诗歌植物学”似乎更细致,也更具体。至少,用诗歌书写植物,已透露出状物的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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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典汉诗是植物的家园,其中的状物手法亦俯拾即是。《诗经》里已收录了上百种植物(参阅石润宏:《唐代文学中的植物书写研究》),历代诗歌中,“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”(贺知章:《咏柳》)等皆是歌咏植物的名句。《红楼梦》更有十二首菊花诗,雕花刻叶,才藻艳逸。新诗诞生以来,也翕聚了大量植物。其中,流沙河的《草木篇》因独特的历史遭遇,成为新诗史上绕不开的篇章。植物,对诗人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。当代诗人里,未触及植物者实为鲜见。对植物进行过专题创作的,前有莫非、子梵梅、曾纪虎、艾傈木诺等,后有年轻一代的师国骞、张元等。植物在新诗里生生不息,其吸引力可见一斑。可以说,植物书写已构成新诗的一个小传统。
以上,便是臧棣植物诗写作的基本背景。但要辨别的是:在大多数诗里,植物只是作为意象被提到而已。而那些专写植物的诗,也很少集中地、大量地使用状物手法。状物,自然是以表现具体物象为主,物的形状、色彩、姿态等,都在其表现范围内。好的状物,还应该有对事物特征的细致观察与深入表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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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》里的植物“荇菜”
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。
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。
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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单看这本书的目录,就像在看一部植物百科全书,在这份个人化的知识谱系中,有大量植物我闻所未闻。但当我好奇地查询百度百科时,又发现有不少是我见过的,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。在这篇文章里,为了更好地举证,我打算尽量选择那些常见的植物来说明臧棣诗歌的状物特征。
首先,臧棣的状物并不执着于面面俱到,他只抓植物形象中最突出的一两个点,简短地“速写”出来。芹菜是再普通不过的植物,该从哪个角度来写,才不会落入俗套呢?“我用芹菜做了/一把琴,它也许是世界上/最瘦的琴”(《芹菜的琴丛书》),这个开头带着轻快的视觉冲击力从天而降,倏然替我们打开了另一双眼睛:芹菜茎上的筋,正像是一条条琴弦,那么芹菜的确是世上最瘦的琴了。写莴笋,先写总体印象:“苏醒的翡翠从植物那里借到/一根意味深长的棍棒”(《莴笋简史》,下同);对臧棣来说,到此还不够,依然在形色的范畴内,因此,最好是趁热打铁地往前推一把:“稍微使点劲,/就能握出一把晶莹的露水。”如此一来,水分也有了,莴苣的形象变得晶莹可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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抓稳了表面特征,就得往深处走了——要突出植物的神韵和气质,赋予其新的意志,并塑造一种“物—人—诗”的诗歌共同体。以新作《茉莉花简史》为例,且看状物的几个层面:初看茉莉花,最直接的观感是颜色,“宽松的云,是它穿过的/一件最合身的素衣”。随着距离的拉近,诗人有感于花香,并发出“清秀是清秀的代价”之叹,准确地拿捏住了茉莉花的气质。再往后是意识的漫游,继而又折回具体的状物:“露出它的小白牙”、“别的植物/都不会有它这样碧绿的肩胛骨”。然后,诗人的思绪再次出游,回到过去,写到自己的母亲,并以此作结。在整首诗里,状物与叙述交叠出现,更见独特性。
至此,臧棣的状物已从植物的外观一直延伸至内在。接下来,物还必须与人发生联系。联系的契机,就藏在植物的味道里;而作为接受的一方,这种联系落实到人身上,就是味觉。味与诗的关系,诚如敬文东所说:“有味——而且是味上加味再加味——必须充当诗的本质。”(敬文东:《味与诗》)对此,臧棣亦很敏感,他在诗里给了那些可食用的植物十足的宠爱。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,他的《菠菜》一诗就受到了广泛关注。芦笋、秋葵、韭菜、荠菜、洋葱、香菜、薏米等,也纷纷出现在他笔下。很明显,面对如此众多的美食,汉语中表味的基本词汇,如酸、甜、苦、辣、咸等,都具有表义的模糊性,并不能满足臧棣的需求,他尝试另辟蹊径来写味道。
臧棣还有一首《青蒿简史》,更体现出一种综合性。“混入重击之下粘稠的糯米后”一句,隐含着一个厨房的场域,揭示了人类最基本的劳动之一,即食物加工。在这首诗里,臧棣“以口感为溯源点”,点明了植物、味觉、人类与诗歌的多重关系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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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然,微妙的前提
也还是要保留一点的;就好像
以口感为溯源点的话,这一切有赖于
你应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好人。
“微妙的前提/也还是要保留一点的”,既在说植物/食物,也在说诗。从大自然到厨房,从“轻轻一掐”到具体的口感,在一次次出神的转移中,臧棣不动声色地完成了“诗之一辩”,最终,从植物身上看到了人自身。
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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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期人类学对人与物关系的认识,离不开笛卡尔哲学的二元划分法:人是主体,非人类的物是客体。“同时,物也会被人的主观性目光/认知赋予不同的意义,并引发思想、观念与情绪,成为‘象征的物’。”(谢冰雪 梁燕:《分隔、弥合与异化——西方人类学对于人与物关系的探讨》)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目光下,物从属于人,居于次要位置。植物与人的关系亦然。然而,在现代社会,尤其是在消费社会中,人与物的关系已发生了深刻的改变。例如,在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中,就强调了非人元素(物)的能动性。人类中心主义被打破,人与物的力量趋于平衡,相互博弈、转译。
与这一转捩的大背景不谋而合,臧棣的诗里出现了某种“植物主体”。而“人”,作为与“植物”不同的另一个物种,既是观察者,又在某些时候充当了被植物所观察的对象。植物与人有了更深刻、复杂的联系。
当人是观察者时,诗人不仅看到植物的特性,还通过这面沉默的反光镜,进一步揭示出人的特性及存在的真相。《鼠尾草简史》理这样写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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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轻盈得很随意,但你不可否认
它们的模样很可能经受住了
比我们更大的考验
正如《绚烂入门》一诗所揭橥,“我们从前有一个绰号叫盲人”,植物,让臧棣领会到人这一物种在自然中的局限性。写于疫情后(2020年6月13日)的《灰藜简史》中有这样的感叹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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而它们凭借随处可见,以及
采撷方便,也给我们带来了
一种真实的安慰:就仿佛
最后关头,自然依然是可靠的。
以上反思解释了臧棣诗里的“天使”和“魔鬼”。二者在他笔下频频登台,其实是源于对人的存在的紧张。而那娓娓的语调告诉我们:有时也并非紧张,只是对人类这一物种的身份思考,轻捷,灵敏,甚至带着点即兴的欢快。
当植物是观察者时,臧棣的诗又翻转开了一个新的空间,试着从植物的角度来理解人、理解世界。他很注重移情手法,经常想象植物的心理活动,以此增添观看的视角。他想象着狗尾草面对人类的矛盾心理:“在被称为杂草时,它们会矛盾于/我们对大地的疯狂的占有”(《狗尾草简史》);也揣摩过千叶兰的心思:“有过一瞬间,它幻想/你就是那位它一直都想结识的/驾驶过高塔吊车的人”(《千叶兰简史》);类似的意趣也出现在佛掌参这里:“它不嫌你的手掌大到/简直像它的陌生的婚床”(《佛掌参入门》)……
让物像人一样,在心智上“活”起来,赋予物自主性,构建物的主体,从而建立“物的自治”,都体现出诗人深入物的能力。我们或可以说:臧棣的诗歌状物开启了新的世界观。这让人想到《旧约·创世纪》:耶和华将各种活物带到亚当面前,看亚当如何将它们命名。或许正是从那一刻起,人类拥有了神赐的语言(诗)特权。臧棣,正运用这一特权,再次呼唤植物的名字;驰骋于语言内外,重新认识万物,重释人和植物所共生的世界。因而,《诗歌植物学》既是植物之传,又是开创性的诗歌书写。
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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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,我再以《连翘简史》为例,对臧棣的状物手法进行整体的分析。诗歌第一段:“湖畔的连翘,全然无视/大流行的禁令,依然保持着/心灵的颜色,一直艳黄到像是/突然被揪住了小辫子,世界的空旷/比人间的空虚还盛大。”首句以实写起头,作者先交待连翘生长的大环境:“湖畔”。紧接着,“全然无视/大流行的禁令”将连翘拟人化,说明“禁令”之下,连翘依然在茂盛生长。这一开头与人的视觉习惯是吻合的:当人从远处走近,一步步靠近植物时,必会先产生一种总体观感。而成片的连翘,会给人留下茂盛生长的印象。以上是从空间维度来解析,若再结合写作时间,还会发现“大流行的禁令”捎带了和疫情有关的时代背景,可谓一语双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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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下来便是对颜色的书写。“依然保持着/心灵的颜色”化用了移情手法,给植物以主观性和能动性。“一直艳黄到像是/突然被揪住了小辫子”,正式点出了连翘的颜色(“艳黄”),也兼写其形——连翘的每一根枝条都开满了小黄花,确实像“小辫子”,而这句更妙在“被揪住了小辫子”,将“小辫子”以被动句式呈现,亦是双关法。状物至此,若延续“实”的路子状下去,诗其实只是在承担说明文的功能。诗人及时刹车,给出“世界的空旷/比人间的空虚还盛大”两句,将诗歌开到了“虚”的赛道上,赶快抒发当下的感悟。
诗歌第二段:“细长的枝条上,每个空隙/都没有浪费,缀满了密密麻麻的/小黄花瓣;如果现场没被破坏,/每一次,绽放都无限接近解脱,/而代价并非凋谢即死亡。”诗人绕回“实”,继续描摹道:“细长的枝条上,每个空隙/都没有浪费,缀满了密密麻麻的/小黄花瓣。”有了如此细致的说明,连翘的外在形象已经够丰满了,诗人没有半点犹豫,又把书写开向了虚的赛道。这一结构,与第一段相同。
就这样,诗歌对连翘的外观描摹,分成两个段落来进行。每一段都采用了虚实结合的写法,避免了实与实挤在一团、过于板结之弊,也绕过了虚与虚相靠、过于缥缈而缺乏说服力之险。全诗叙述有条有理,呼吸自如,节律依依。
诗歌第三段:“退一步,十秒钟的间歇真的能成就/一次神秘的沉浸吗?时间太短了,/会不会被走神弄丢生命的原型?/回想起来,年轻时你读不太懂/斯宾诺莎,近乎一种幸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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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人转向了形而上的思索,从植物写到人自身。结合整段内容来看,第三段起始处本是一个转折,若硬转的话,极有可能与前文发生突兀的断裂。而臧棣只用“退一步”三字,就将充满风险的“转折”化为不动声色的“平稳过渡”。与此同时,时间线从“此时”拉向“过去”:“回想起来,年轻时你读不太懂/斯宾诺莎,近乎一种幸福。”诗歌在此处戛然而止,状物、沉思、感怀……多种元素在诗里自在流淌。
通过以上解读,我们清楚地看到:臧棣写出了一部具有典型的个人风格的植物类百科全书,展示出非凡的状物本领。如果说,把诗歌往“大”处写,在一定层面上是一条捷径,那么,臧棣则反其道而行之:他拒绝捷径,转而关注非人的、细微的事物,在最小的时空里充分地延展、拉伸新诗的表意。他尤其擅长把小物写大,在微观世界中透视世间万象。亦长于把物往抽象上靠,塑造其气质、品格与意志。反过来讲,抽象的事物,不也是靠着一次次状物才落到实处吗?“时间太短了,/会不会被走神弄丢生命的原型?”在《连翘简史》中,诗人的时间之思,不也因有具象的连翘才能着陆吗?
以物见人,人中有物,乃至物我两忘……如此海量的植物书写也让我们相信:诗人的精神世界与植物发生了真实的共振。这可以说是一种极为稀缺的状态。进入现代社会以后,人与自然普遍割裂。如今,人们对自然的陌生,很大一部分来自对植物的陌生。在植物与人、植物与新诗之间,更是缺少富有根性的写作。而臧棣的植物诗既源于日常,又高于日常,在恢复人与自然关系的同时,树立了一种不脱离于物感的抽象经验。
臧棣还以个体话语撬开植物迷宫的大门,贡献出一份奇异的诗意:它有生活的温度,又秉持着罕见的高洁。有意思的是,还夹带了新诗素来所缺少的游戏性,像一套出神入化的太极拳,自由、从容、深邃,成熟中透出一抹难得的天真。当然,臧棣还保留了他诗里一惯的配方:神秘。在神秘的注视下,所有的植物都变成了精灵,举着语言的火把,让我们在惊叹之余不得不承认:我们能拆解的,永远只是诗的一部分;而诗的至高韵味,确实是只可意会、不可言传的。
稿件编辑:傅小平 ;新媒体编辑:郑周明
配图:摄图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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